因生意受影响,荆门出租车司机将共享电单车拖至郊区。
因不满共享电单车抢生意,4月18日,湖北荆门173台出租车将三四百辆青桔共享电单车拖到郊区。出租车司机丁军山说,共享电单车来荆门后,自己每月收入减少1000多元,身边90%的司机欲转行,这次行动是“无声的反抗”。
事后8家出租车公司被荆门官方约谈,要求司机通过正当途径维权。这不是孤例。
自2019年起,全国三四线城市至少出现8起出租车抵制共享电单车事件,其中有4名出租车司机被判刑10个月。但这些司机的抵制大多都收效甚微,共享电单车的下沉势头还在加大。
三四百辆共享电单车被拖到郊区。
冲击来得猝不及防。从去年11月开始,荆门出租车司机丁军山察觉坐出租的人突然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满大街乱跑的青桔共享电单车。到了学校放学的当口,街上到处是骑共享电单车的学生,电单车比汽车都多。
丁军山开夜班出租五六年了,下午3点到晚上11点半。他经历过乘客抢着坐车的时代,最近一两年尤其感觉生意不好做。
每天份子钱110元,烧天然气四五十元,再加上修理费,零零总总每天不出车就有200元左右的支出。最近几个月,他扣除支出的纯月薪,只有3000多元。
如果说生意变得糟糕从疫情开始的,那么去年11月青桔共享电单车进军荆门,就是雪上加霜。15分钟2元,超出15分钟的每10分钟1元。青桔共享电单车定价低,方便快捷,一进入荆门就开始抢夺出租车的客源。
荆门全城800台出租车,丁军山是其中一员。其实,这并不是第一次出租车司机迎敌外来的物种。上一次他们躲过了网约车冲击。荆门城区面积不大,网约车的攻击性并不强。最后二者也在这座城市共生共存了。
现在,他们面对的是青桔投放的2300多辆共享电单车。而从一开始,出租车并不占优势。丁军山说,网约车的价格与出租车相差不大,对自己的生意冲击较小,反而是收费低廉的共享电单车杀伤力更大。
投放在荆门的共享电单车。图源荆门广播电视台
荆门城区呈狭长的长条状,面积不大,南北10公里长,东西3公里宽,这样的城区布局非常适合电单车出行。从滴滴青桔数据看,荆门青桔电单车订单距离大多为1至3公里,对于东西方向的出行,共享电单车完全可以取代出租车。
共享电单车的杀伤力对丁军山来说是致命的,也成了他的“眼中钉”。他算了笔账,自从电单车来到荆门,他每月少挣了1000多元。家里只有他一人工作,每月3000多元的工资,这仅刚够上高二的孩子的艺术生补习班学费。
入不敷出的生活持续半年多,丁军山和其他出租车司机一样,陷入了生计上的煎熬。他们撑不住了想要反抗,但谁也不想当出头鸟,直到4月18日,微信群里有人带头“闹事”。
这天天色阴沉,气温从前几天的24度降到17度。丁军山所在的荆门出租车司机的微信群里,陆续有人提议,把抢生意的青桔共享电单车拖到郊区。司机们纷纷响应,最后荆门8家出租车公司的173辆出租车躁动起来。
于是,一辆辆共享电单车被放进后备箱,司机飞驰过荒凉的郊野大道上。抛车地点,是离荆门中心城区将近10公里的一个停车场,四下无人。司机们两两搭手,把后备箱里的电单车卸下,靠停车场边码好然后离开。
据了解,当天,荆门有四分之一的出租车参与这次行动,搬运了全城六分之一的共享电单车。由于开夜班,丁军山错过了这次行动。
丁军山说,这是他们的无奈之举,“也是无声的反抗”。四五个月来累积的气愤在这次行动中被集中宣泄,出租车司机们继续观望着政府部门的反应,希望政府“好好管管共享电单车”。按照出租车司机微信群里的计划,下一次的反抗行动更激进——他们要把共享电单车扔到离市区快20公里的漳河水库里。
荆门173台出租车将共享电单车放后备箱,拖至郊区停车场。网络图。
8家出租车公司被约谈,大量司机欲退车转行。
计划赶不上变化。第二天,共享电单车扔进水库的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,因有关部门的介入就提早流产了。
4月19日上午,荆门交通、公安部门紧急约谈8家出租汽车客运企业负责人,丁军山所在的出租车公司也在其中。前述两政府部门要求企业加强驾驶员思想教育,妥善化解矛盾,防止事态扩大,同时建议司机通过正常渠道合理合法维护自身权益。
约谈会上,出租车企业也表达了自己的诉求,对共享电单车审批手续是否合法、投放数量是否透明、使用共享电单车时超载等行为提出意见和建议。
荆门交通部门称,将跟进各出租汽车企业的诉求,同时建议政府相关部门规范共享电单车管理,不继续投放共享电单车。
被拖到郊外的三四百辆共享电单车,被青桔运营方重新运回城区。共享电单车对出租车市场的挤兑如何解决,依旧没有答案。
对于出租汽车企业诉求的具体处理情况,4月29日荆门交通运输局工作人员则对每日人物称,尚不清楚具体情况。
4月19日上午,荆门市交通运输局副局长高宏林做客电台答复称约谈出租车公司。图源荆门广播电视台
更多撑不下去的出租车司机开始选择退出。丁军山告诉每日人物,他准备等明年合同到期,拿回1万元押金后转行。他对未来的职业规划还没有打算,走一步看一步。据他估计,他所认识的出租车司机中,90%都有转行的打算。
打算退出的丁军山被合同困住,而司机杨文波则是被押金困住。2020年12月底合同到期时,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做出租车生意,但当他把车退回公司时,公司却坚决不收,预交的1万元押金也拿不回来,原因是“退车的太多了”。杨文波告诉每日人物,像他这样无法退车的司机至少有50人。
在杨文波记忆里,自己的出租车生意是被疫情和共享电单车逐渐击垮的。扣除份子钱、燃气费和修理费这些固定支出,他每天至少要挣200元才能保证不亏本。之前每月能挣400多元的杨文波,现在只能挣300元。但这些费用,再加上做销售妻子的三四千元,仅能维持家庭的每月基本收支。转行成了他迫不得已的选择。
被惨淡生意压垮的司机们,又陷入了能进难退的尴尬境地。每日人物获悉上述8家被约谈的出租车公司名单,并与之联系求证司机退车事宜,以及公司所受影响。
仅有荆门市人杰出租汽车有限公司工作人员告诉每日人物,该公司四五十台出租车中,仅两台退回公司,退车较多的情况发生在规模较大的公司。而荆门其他出租车公司,如中辰、中鑫、昌顺、万里、中宇等,截至发稿尚未答复。
三四线城市抵制共享电单车:两年至少8起,有司机被判刑。
共享电单车在荆门的遭抵制事件,在湖北省内并非孤例。
早在去年7月,青桔刚进入湖北云梦县就遭到出租车司机们的围攻。他们把共享电单车运到交通局和派出所门口,并集体歇业。与荆门结局不同的是,司机最后大获全胜:云梦县交通局以青桔未获批为由,将共享电单车清出云梦市场。
而荆门、云梦两地的出租车司机反抗事件,也在更多的三四线城市陆续出现。共享电单车在下沉冲击当地出租车行业的同时,受影响的出租车司机对它们的抵制也从未停息。
如2020年8月8日凌晨,四川威远的出租车司机围堵在存放共享电单车的仓库外,不让载有共享电单车的货车通行。那些已经投放的共享电单车,又被出租车司机们装进后备箱,运到威远县交通运输局楼下。
2020年8月8日凌晨,四川威远出租车司机围堵载有共享电单车的货车。
据每日人物不完全统计,自2019年12月起,湖北浠水、辽宁大连、辽宁抚顺、湖南湘阴、四川广汉、四川南部、四川威远、江苏滨海等地,发生出租车抵制共享电单车的恶性竞争事件至少8起,涉及青桔、享叮当、拜米、松果等品牌。
在这些出租车司机抵制事件背后,正是那些共享电单车迎来的风口,他们急需在三四线城市找到落点。而这个势头来得很猛烈。
以2020年10月数据来看,青桔、哈啰和美团分别以3491.6万、3153.2万和2262.4万月活用户规模,在中国共享电单车市场中牢牢占据前三。而2019年中国共享电单车数量已超100万辆,预计2025年将超过800万辆。
相反,司机们的抵制大多收效甚微。比如2020年9月14日,一辆半挂大货车装载着上千辆共享电单车,准备投放到四川南部县,后被四五辆出租车围在车头,最终货车在警方介入后方才被解救,共享电单车也正常投放。在此事情过去8个月后,南部县一出租车司机告诉每日人物,去年出租车抵制共享电单车后,共享电单车并没有减少或暂停投放,反而入驻县城的共享电单车品牌更多了。
更有一些出租车司机,因更激进的举动而引来牢狱之灾。据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,2020年6月27日早上8点,四川广汉4名出租车司机因不满共享电单车影响生意,把某小区门口的4辆美团电单车装进后备箱,运到不到1公里外的桥上,其中两辆被扔到河里,另外两辆被扔到8公里外的三星堆大草原上。同年11月,法院审理认为,4人损毁他人财物,造成6680元的损失,以寻衅滋事罪判处4人有期徒刑10个月,缓刑1年。
2020年6月27日,四川广汉4名出租车司机将共享电单车扔进河里,后被判有期徒刑10个月。
另一面,各地的交通部门对共享电单车的处置态度不一而足。每日人物梳理近来的公开报道,交通管理部门的处置依据,主要看共享电单车是否获批投放。
对于未获批的共享电单车,交通管理部门便像湖北云梦那样依法清出当地市场;而对于已获批投放的共享电单车,则纳入当地城市交通管理范畴。
不过,北京、上海、太原、三亚、佛山、咸阳等城市均明确表示,不发展共享电单车,这意味着共享电单车被直接挡在城外。
丁军山盘算着等12月合约到期,那时把车退回公司,另谋生路。杨文波管不了这么多。退不了车就拿不回押金,为了不亏钱,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开出租,又熬了四个月。出租车公司不退押金的这段日子,他只能继续熬着。那些惹人烦的共享电单车,依旧像蚁群一般围攻着他的生意,无休无止。
(文中丁军山、杨文波为化名)